人際關係

哥做的不是工作,是文化:中產階級孩子,何以渴望勞動階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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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場由巴倫坊蜂蜜利口酒(Barenjager Honey Liqueur)贊助的比賽上結識哈爾的。哈爾出身長島,大學畢業後開始在財務公司技術部門工作。2005年,他到熨斗酒吧(Flatiron Lounge)和人約會。「我現在根本不記得是跟誰約會,但我就這麼愛上了調酒,」他提到當時的體驗。「我是喝山崩(Mudslide)、長島冰茶和劣質啤酒長大的。」約會那晚喝到的酒和他過去嘗過的完全不同。

此後,哈爾便開始上網尋覓其他雞尾酒吧,親自走訪。他也慢慢打造起自己的家中酒吧,增加雞尾酒知識,精進調酒技巧。他開始結識城裡各處的酒保。等到對酒吧、雞尾酒與紐約的品酒風貌有了大量認識後,哈爾開始常為朋友推薦城內值得一訪的酒吧和應該一嘗的酒飲,朋友則鼓勵他將個人的評論發表出來。

2009年初,哈爾開設了部落格,撰寫自己上酒吧的經歷與在家中調酒的實驗。突然間,開始有酒品公司聯絡他,寄來產品請他品評,也請他以產品創造新的雞尾酒。跟酒保與同類部落客相聚、相處、串聯,以及撰寫個人的探索經歷成了哈爾的熱情所在,但能平衡收支的還是他的正職工作。

2011年春,我和哈爾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總館入口大廳聊天。此地正是一年一度的曼哈頓雞尾酒經典節開幕式的地點,業界盛會就此展開。這場活動基本上就是個超大型派對,現場有數十個贊助商的攤位,酒保們調製一桶桶的材料,名廚上菜,還有DJ大聲播放夜店音樂。哈爾告訴我,他獲選參加由BAR(酒精飲料資源)專業酒保開設的5天密集學程。此外,他在隨後的雞尾酒盛會中,也會參加酒保見習學程。

我一面恭喜,也一面提醒他見習學程簡直就是人間煉獄。見習生得幫研討會準備調製特色雞尾酒的材料,不僅要跟研討會主題相關,而且得使用該場研討會贊助商的產品。他們得整天東奔西跑,榨汁、準備裝飾,調出一批批酒飲。見習生會分身乏術、精疲力竭,就像在酒吧後頭不停輪班。

「我知道,他們有說,但我不在乎,我得去學如何能更快速進行酒保工作。」

不過才一年多,他已從一位雞尾酒狂粉開始,靠著個人部落格引起大公司注意,透過調酒界的認證學程取得門票、適應業界文化,並且在活動中工作,這些全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以酒保為業。

「我愛死這了,」他環顧整個會場,話裡指的並非特定的人事物。

「你愛它哪裡?」

「一切。」

具有時尚品味的「酷工作」

對於擁有時尚品味的都會年輕人來說,為了精調雞尾酒與獨一無二的小批次烈酒而走訪隱密的酒吧,為了剪出經典髮型與老式刮鬍而前往有如打獵小屋的陽剛理髮店,或者為了購買在地飼育肉品的罕見部位而光顧當地肉舖,這些皆是都市生活的基礎。他們會在城市的眾多選擇中,找尋這些新型的都會奢侈。相較於來客更多的運動酒吧、嘈雜夜店、大廠牌酒飲、便宜快剪店,或以保鮮膜封在保麗龍盤上的肉,那些選擇代表了有趣、酷、都會性。

而在這些地方工作想必很酷。

在討論新經濟體系中什麼是「好」與「爛」工作中,「酷」工作占有相當獨特的地位。「酷」工作就算同時是份「爛」工作,也擁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特殊光環,足以克服或掩蓋其本身的負面條件。儘管工作可能枯燥、低薪(或無薪)、低利潤(甚至沒有利潤),他們仍然會因為能自己跟塑造文化的集體努力沾上邊,因而認為自己很特別。夜生活、酒精、理容造型以及食物,都算是今日都市中最時髦、人氣最高的產業,在都會的時代精神構成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消費者一再對這些從業者說,他們的工作想必很酷,因為做這行要有創造力,而且工作又有趣。消費者親眼看到從業者為人製作、提供特殊卻又實用的商品與服務。他們看到從業者享受工作,也讀到生活風格與社交媒體如何以「明星酒保」、「吧廚」、「調酒師」、「蒸餾大師」與「文青」(hipster)等詞彙, 將這些從業者形容成是各自領域中的明星。在這些體力活搖身一變、提升到新精英階級的過程中,「酷」 這個要素可說舉足輕重。人家之所以會追求以此為職志,想必是因為做這行看起來很酷。

文青文化中的酷工作想像

「文青」一詞在媒體版面四處可見,也滲透到大眾對於這些職業的想法。雖然受過良好教育,出身中產階級,但文青卻會認同廉價啤酒和卡車帽等工人階級文化的符號,而此舉既是為了展現自己的「酷」,也是為了玩起群體內部地位的遊戲。「文青」一詞經常帶有負面意涵:「文青」的次文化角色形象舉止既不誠懇,也不可靠。對抱持如此看法的某些人來說,你大學畢業,卻決定從事傳統上實屬工人階級的工作,穿起老式風格的衣服,從事手作勞務,這種念頭本身就是文青文化的縮影。

但是,懷舊之情或許也對這些勞動者與工作場所的「酷」有所貢獻。這些工作場所與品牌採用的主題與樣式、工作習慣與某些從業人員的外貌,都能喚起一種失落的、更美好的、受人渴切懷想的風格。地下小酒館與經典旅館酒吧、禁酒時期的蘭姆酒走私、木造打獵小屋與經典理髮椅,以及桌上擺的砧板。手榨果汁、罐式蒸餾、直式剃刀、全隻屠體分割。背心與袖環,鎖子甲與刀鞘。以懷舊的眼光單獨看待這些面向,便能將它們從原本的歷史時代抽離,讓當代版的它們更顯優越。比方說,超市內以保麗龍盤和保鮮膜封裝的牛排,就是比不上由功夫了得的屠夫以舊日手法從吊掛的屠體上現切的部位。讓失落的世界重新復臨的,正是這些新精英勞動者。

但是,鮮少有人會因為單純覺得這些工作很酷,便投入其中。雖然浪漫的往昔在他們工作場所的風格中,有時甚至在勞動背後的文化中發揮著一定的影響力,但為復興失落的文化而投身這些行業的人,甚至比因為覺得「酷」而從事的人還更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工作內容、職業形象與歷史關聯中的「酷」跟「潮」等因素,對從業者最初會選擇從事此行業並無影響。他們也不會把大眾對其工作內容精髓或核心的想像納入考慮。而文青的招牌反諷不僅對他們的選擇沒有影響,在他們的日常工作與職業認同中也不具任何地位。

一般人之所以從事特定領域或特定產業中的工作,背後多有常見的社會機制,例如社會地位與名望、家庭影響、教育分流過程,但這些也無法直接套用在他們身上。有些學者主張,中產青年做「爛」工作(例如零售業)是因為身分認同與消費之間的關係,或是因為他們認同店家品牌,想跟自己的朋友與「酷」同事相處。然而,這些勞動者何以會以此為職業?他們又何以不會把從事這種職業視為向下的社會流動?

尋求人生意義的途徑

這些勞動者從事酷工作,但不是因為工作酷,或他們想變酷。對他們來說,從事其中一種酷工作,是他們在尋求工作意義,尋求因工作而受人認可(同時得到消費者與職業社群的認可),尋求一種能安身立命、為自己提供目標的職業的結果。這既是他們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由、以個人意願選擇職業的表徵,也是他們有能力看出當今城市文化潮流,並且運用這種能力的結果。

這些特定職業絕非僅是生活風格的相關工作,從業人員也不認為是「爛」工作。這些職業要求從業者展演文化套路(以職人意識加上理解、溝通特定知識的能力為基礎的技巧),而這些套路既能達成提供意義的目標,也能讓從業者不會將從事這些工作視為向下的社會流動。一旦決定以此為職,這些勞動者都是將自己的工作視為某種召喚或天職。

有好幾條路能讓他們達到這一步。正如許多主廚是「跌跌撞撞」踏進了自己目前的職業,他們多經歷過一段在各種職業中浮浮沉沉的時光,不清楚自己有意追求的職涯,而後才發現現職。對這些曾經的職場飄蕩者來說,有幾種原因領著他們踏入了這些領域,例如師父引進門之後反而離不開這個社群,或是發現了支撐著這些職業的奧義。最後,這些勞動者中還有少數人確實欣賞這種酷文化,或是在年輕時便浸潤於這些職業的精英版本中,這便讓他們有別於時常換工作與轉換職業跑道的人。

對於若干勞動者而言,這些工作不過是漫長職業生涯上的臨時站。這幾種途徑不會互斥;勞動者通常會沿著多條途徑,成就個人的職涯目標。一旦他們找到天職,便會努力創造某種在這些產業中前所未有的職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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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職人新經濟:手工精神的文藝復興,品味與消費文化的再造
作者:理查.E.歐塞霍(Richard E. Ocejo)
譯者:馮奕達
出版:八旗文化
出版時間:20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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